在我的教育歷程中,名聲堪稱糟糕的古人有三位,一是秦檜、二是慈禧、三是楊朱。以「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」為人所知的楊朱,自私彷彿就是他的代名詞。
某日,我心裡突然閃過一個疑問:「拔一毛是拔誰的毛?」藉由這個契機,我花了些時間看了《列子.楊朱》的部分,試著從上下文中了解這句話的脈絡。
拔誰的毛?
從原文來看,這段記載可以分成兩個段落。第一段是楊朱所言:
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,舍國而隱耕。大禹不以一身自利,一體偏枯。古之人,損一毫利天下,不與也,悉天下奉一身,不取也。人人不損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
楊朱首先舉例,認為大禹為了治水搞到身心俱疲,並不是一件好事,反而不如辭官歸隱的伯成子高;接著提出,古人不會損己去利人——重點來了——也不願讓天下人奉養自己。1
可以看到,楊朱反對的是損己利人、損人利己的行為,如果大家都能在不侵犯他人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幸福與利益,天下不就太平了嗎?對,這其實就是自由主義的思想:保護每個人的財產與權利,也允許每個人追求自己的目標與利益,才能造就繁榮的社會。
從另一個角度來說,多管閒事有時候也不見得是好事。順手幫了一個忙,但在他人的視角下,自己的「幫忙」可能是多此一舉,反而需要耗費更多時間來善後。這樣勞累自己,也勞累他人的舉動,真的是好事嗎?
破窗效應
原文的第二段是楊朱與禽子、孟孫陽的對話:
禽子問楊朱曰:「去子體之一毛,以濟一世,汝為之乎?」楊子曰:「世固非一毛之所濟。」禽子曰:「假濟,為之乎?」楊子弗應。禽子出,語孟孫陽。孟孫陽曰:「子不達夫子之心,吾請言之。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,若為之乎?」曰:「為之。」孟孫陽曰:「有斷若一節得一國。子為之乎?」禽子默然有閒。孟孫陽曰:「一毛微於肌膚,肌膚微於一節,省矣。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,積肌膚以成一節。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,柰何輕之乎?」禽子曰:「吾不能所以荅子。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、關尹,則子言當矣;以吾言問大禹、墨翟,則吾言當矣。」孟孫陽因顧與其徙說他事。
這段有點長,簡單來說,對於拔一毛利天下這件事,楊朱的確是否定的,但為什麼呢?後續的對答其實反應了楊朱的思想:拔一毛可行,那砍掉手腳呢?如果砍掉手腳也能接受,那殺人呢?這就是道德層面的破窗效應。2
雖然只是拔一毛,但如果「拔與利」的模式被建立起來後,後續就是強度更高的犧牲與奉獻了。所以我想,楊朱不僅不認同損己利人、損人利己,更了解從小犧牲走向大壓迫的危害吧。
活在當下的現實主義者
讀完整個《列子》楊朱篇,楊朱給我的感覺就是一位「活在當下的現實主義者」。他很清楚人生的虛無與短暫,崇尚在這飛鴻踏泥的須臾間追求自身的快活。不被仁義綁架、不被道德勒索,我想這就是儒家反對楊朱思想的原因吧。
有趣的是,我發現在許多地方,楊朱與莊子其實有思想上的共通之處。比如「萬物齊生齊死,齊賢齊愚,齊貴齊賤」、「從性而游,不逆萬物所好」等,都能看到莊子思想的共鳴。但為什麼莊子能得到鴻儒的一分尊敬,楊朱卻被文人唾棄千古?
或許是莊子更超脫一些:既然萬物都是道的一部分,哪有什麼你我之分?楊朱關注的則是更現實、更日常的快樂,豐屋美服、厚味姣色,俗歸俗,不也很貼近現實嗎?3